番外三十六 永熠王朝(2 / 2)
那年冬日,京里大雪连着好几日,天冷,化不开的雪水混着泥,空气一股冰冷刺鼻又脏的泥味。
孙明源望着结冰的水塘,抬头是灰蒙蒙的天,不见天日的灰,脚下是沾了泥混的雪,沾的他的鞋袜泥泞不堪,他就像是被缠着被桎梏一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水塘中。
越往里走,冰越是薄。
咔擦。
细微的裂痕声。
冰上穿着儒生袍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水塘下冰冷刺骨,孙明源沉沉的往下跌。
他应当是死了,被困在水塘中,宛如水鬼一般,日日夜夜受尽冰寒刺骨,脸白的如一张纸,衣摆下滴水结冰,紫青的唇,眼睁睁看着父母因他痛哭,因他争执,因他分别。
孙明源心中悔吗。
父亲送他下葬后老了许多,生了许多白发,母亲晕死过几次,以泪洗面……
悔吗。
明明尸体下葬了,可魂魄他还困在水塘之下,头七过后,每日也只有夜晚才能出来,无人看得到他,一个人被困在水中——他不是人了。
悔吗。
天气暖了,可水塘下的水依旧刺骨,那日沉塘恍惚很快离开抽身,可如今却一日日的加重,那些窒息、冰冷、痛苦,日复一日加倍的折磨着他。
悔吗。
“……我昨晚梦到你了。”梁子致拎着一壶酒,望着那池面上微微起的波澜,像是被勾了魂一般,脚下沾了沾。
师兄不要——
孙明源提醒,害怕,莫要下去了。
梁子致看着湿了的鞋袜,如梦初醒一般,席地而坐,大口大口灌着酒,不知是酒水还是眼泪,模糊了一脸,“我不该的,不该科举,不该怯懦,老怕被你拒绝连师兄弟都做不了,怕我说这些于你而言是羞辱你并非爱慕你……”
孙明源震惊。
一魂一人,一个在湖底露出半个身,一个在岸边。
今夜月色很暗,朦朦胧胧的,孙明源却看的一清二楚,师兄脸上全然的泪水,师兄这般哭,还是小时候梁伯伯去世,师兄才这般嚎啕大哭的。
师兄于他有情的。
后来水塘封了,孙明源依旧困在原地,依旧浑身湿漉,白日里他无法藏身,日日受日头灼伤,夜晚冰冷刺骨治愈,周而复始。
这是他的报应。
天一日日的晴,孙明源想,怕是要烈火-焚-身,魂飞魄散了。
悔吗。
……其实早悔了。
他愧对父母,愧对亲人,愧对……师兄。
烈日来了,孙明源缓缓闭上了眼,鬼会哭吗?他以前不知,如今一行的泪滑落。
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不在水塘中,不用受烈日灼伤,受着香烛供奉,木牌上是爱妻孙氏明源。
师兄——
他已经死了,师兄大好年华何必娶他一个死人呢。
可就是这般了。
孙明源如同空气,无人能听他说话,无人能看到他所在,他日日受着香烛供奉,不知多少年,能走出香烛室,后来天阴时能跟着师兄去翰林院。
师兄文采斐然,志气也高,之前相谈说了进了翰林云云,如今却……
孙明源看着师兄落魄、潦倒,故意考砸试卷,在翰林中被笑话,说榜眼的梁子致结果就是这般?沽名钓誉,浪得虚名,不如辞官归去,给其他人腾位置。
他的胸口疼的。
师兄不是这般。
师兄只是因为……他。
时日匆匆,生前,孙明源以为自己受尽世间折磨,他空有一身才能却无法施展报复,死后数十年的折磨,亲眼看着亲人因他痛苦、伤病,因他埋没才华,意志消亡。
他才知道,什么叫折磨。
孙明源悔不当初。
康景五十六年,孙明源一直记得这一年,翰林院又来了位新人,是个探花郎,同师兄一处办公当差。
起初孙明源只是觉得这位探花郎有些古怪。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孙明源看的真切,顾探花的身体像是灰扑扑做旧的瓶子,里面却一点点的光亮,如莹虫一般。
后来师兄领着顾探花去了京外旧宅。
他死的那处。
孙明源不敢靠近,他怕他被困在此处,就不能随师兄回去了。
这一刻,孙明源恍然意识到,他的归处在哪里。
可他死了,是魂魄,无人看得到他。
之后他见师兄精神越来越好,父亲脸上也多了笑容,可这些短暂的好,就像是镜花水月一般,又因为他,打碎了。
不要、不要。孙明源想阻拦父亲与师兄,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师兄从他的身体穿过,父亲对抗二皇子讲学,他什么都无法挽救,依然因他害了父亲和师兄。
……幸好有了顾师弟。
孙明源庆幸小师弟赶到了。
再后来,小师弟被调去昭州,孙明源内疚,却见小师弟来师兄府上告别,言辞尽是豁达,那莹虫一般的点点光辉,好像也更光亮了些。
父亲离开了京城,师兄也打起了精神。
孙明源知道,至亲至爱并未彻底放下,师兄含着恨意,想替他报仇,父亲只是无能为力,远离逃亡此处。
……是他的错。
匆匆数年,师兄接到了昭州来信,信中讲父亲母亲也去了昭州,如今在讲学……
“明源你看见了吗,昭州有了学校,哥儿女子都能入学了。”
梁子致轻轻念着念着,便有些泪水滑落,“若是我像子清一样,咱们去外面,去远的地方,管什么世俗规矩,谁都管不到我们,你想科举考试咱们就考……”
师兄啊。
孙明源轻叹。
他对科举的执念已然消散,如今的执念——
孙明源抬着手,轻轻摸着师兄的脸颊,师兄老了,可一如往昔,不,比往昔更重。
若是有来生,让我还你千千万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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