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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色森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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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总不知道他哥哥是被谁杀的,我问,“这事没人管吗?”他朝我笑了一声,说道:“当年派出所只给个人口死亡确认的文件,签完字就结案了。”

陈总爷爷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种田,直接倒在淤泥中,躺在**只撑了3个月。老爷子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突然鼓起精神,给了陈总一巴掌,很重的力道。

我问陈总,“老人家干嘛要打你啊?”

他说,“后来年纪大了才想明白,这是叫我一定要有出息。”

我心里觉得奇怪,这种隐私的话题,陈总这种层次的大佬为什么和我说?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沉默着。

也许是明白我心里的想法,陈总继续说,今天是他爷爷的生辰,所以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当时因为年纪的原因,不太懂事,加上当晚酒喝得有点多,一听到生辰,嘴巴比脑子快,先恭贺了句“生日快乐”。

陈总立马给了我一拳,很重。我的嘴唇破裂,血沫子都给打了出来。

我赶紧向陈总道歉,说自己嘴快了。

陈总说跳过这一页,叫我以后说话要先在脑子里想三遍。

爷爷去世后,陈总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人家算了一卦。老人说陈总家祖坟忌水,不能去沿海,让他往中国的另一边跑。就这样,陈总十七八岁来到云南,瞎混一年多,没赚到什么钱。那时边境地区正掀起去金三角捞金的风潮,他决定前往金三角。

来到金三角后,陈总先是做玉石切割师傅的助手,包吃包住但是没有工资。

“没工资你也做啊?”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陈总瞪我一眼,说:“年轻的时候,不要老想着钱。”

陈总说他见过很多学徒,好多年都没有一丝长进,每天重复的工作就是把原石搬来搬去,拿水冲洗,扫地擦桌子这些苦力活。他心想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就偷摸着学手艺。从玉石的种类分辨、开窗擦窗的技术到如何挑选原石一点点钻研,一干就是三年,中间没有叫过一声苦。

陈总做事稳重踏实,挑原石的眼光也比较准,水切技术也相当过关,再加上是中国人,渐渐赢得了玉石圈的中国商人信赖,大家会把一些小型石材交易给他单独负责。

“在国外,有时候中国人的身份是阻碍,有时候反倒是助力。”就这样,陈总慢慢积累起人脉和资金。

之后,他仗着自己年轻会说话,又同一家缅甸大型采石场场主的女儿恋爱,以此成功同采石场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拿货价能低行价的百分之三到五,所开的档口很快就打响了名气。又是3年时间,他的生意进入正轨。

“无中生钱远远比钱生钱困难。”陈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低沉。

陈总有次请我去塔坎游玩。

金三角很大,有种类繁多的灰色产业链,其中翡翠生意最大的两个毛料公盘(翡翠毛料公盘,是指卖家将待交易的翡翠毛料在市场上进行公示,根据质料定出市场公认的最低交易价格,再由买家在该价格的基础上竞买。它是一种较为独特和公正的拍卖方式。缅甸对翡翠资源的管理严格,只有通过公盘才可交易出境,其他一律视为走私。)市场分别位于瓦城和仰光,但是因为税收等原因,很多玉石商人会选择塔坎。

塔坎是一个小镇,除了一条主街开满玉石档口,其他地方仍然是传统破旧的村庄。

陈总陪我逛了一会儿,就带我去街道中心最大的一家店,他说他出钱,让我挑块原石,试试手气。

难得见他大方,我赶紧选了一块大石头,陈总瞄了一眼,说不行,让我再挑挑。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改为指向其中最小的一块。

陈总挺满意,边叫人过来切石头,边转身和我说:“这拿出去卖要1500美金。”

我连声道谢,可石头切开以后仍是石头,没有一点绿色。

我后来把这件事说给其他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听,才知道那石头就是一块边角料,吃这行饭的人都不会要,放在店里多半是坑游客。朋友还告诉我,我们去的那家店就是陈总开的。

当天晚上我和陈总在路边摊上吃饭。结账时陈总提出AA制,说表面上是各付各的钱,但其实他是亏本的,因为我比他多吃了一碗饭(加饭在金三角要多给钱)。

我心里诧异不已,以为陈总是开玩笑。那时我还不能很好掩饰内心的想法,陈总也许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屑,对我笑骂:“花头精,这里的钱不好搞。”然后和我说起伐木工的挣钱之路,让我长长记性。

1998年以后,缅北地区迎来伐木的10年黄金期,很多中国十六七岁的孩子来到林区。因为原始森林卡车开不进去,用大象装货效率又太低,所以需要伐木商修建简易道路。但是一公里的花费在半个(金三角一个是一万元人民币,半个是五千元人民币)以上,伐木商的资金多压在这上面,为了收回成本,他们必须要伐木工夜以继日地赶工砍伐。

“伐木其实就是生活在古代。”陈总说伐木工当时一个月只拿2000块,却需要在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工作,晚上太阳落山才能收工休息。

伐木场就近搭3个大型的简易帐篷,20多人的伐木团队就住在里面。森林昼夜温差大,晚上需要烤火取暖才能熬过去,但是因为湿气太重,篝火很容易熄灭,七八个伐木工就挤在帐篷内抱作一团,四周都是吸血虫蚁,咬一口疼得厉害。

混得久的伐木工都是中医,知道不同的植物可以治疗不同的虫子叮咬。每到午、晚饭时间,就能看到有伐木工嘴里嚼着不知名的植物叶子,然后“呸”的一声,吐在手上,往裤裆里涂抹。

“有点恶心。”我下意识地皱眉。

“那些虫子特别喜欢往阴暗的地方钻,”陈总还开玩笑说,“在这一行,很容易两个男人就产生感情。”

伐木工作强度大,消耗的食物自然就多,伐木工自带的干粮很快会吃完。虽然大米管够,但是蔬菜肉类却没有。伐木商定期会送一批腊肠进去,量不多,只是给工人沾沾油腥味,基本上还得靠他们在森林找菜吃。

“林区都吃些什么东西啊?”我没有这种体验。

“野草拌饭就是林区的标配。”陈总也就进过林区几次,知道那饭菜极其难吃,全都是重盐少油。

早年的伐木工人都是拿着油锯锯树,一天工作完,手会抖得拿不动筷子,而且因为经验不足,常会发生意外。林区砍伐的多是直径几米的大树,年轻的伐木工看不准树木倒塌的方向,被砸死过许多。

金三角遍地又都是蚊虫,被咬是正常的事,这就导致有人在被毒蜘蛛咬伤以后没在意,等到毒性发作时已经来不及,只能哀号着在地上打滚,逐渐死去。

装车回去的途中最是危险,运气不好就会遇到一些极端的民族武装分子,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拔枪射击。

“我记得以前死人只要赔半个,现在起码要10个。”陈总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物价涨了。”

2000年到2005年的5年时间,金三角森林资源骤减八分之一,无数林区被砍伐殆尽。滇西的路上日夜可见货车运载木头,驶向广东、福建等地,云南楚雄火车站甚至诞生出木材搬运工的职业。以前站在边境线上,就能看到缅甸的大片森林,现在得开车五六天,进入金三角腹地才能看到这种景象。

2007年,陈总考虑到成本,如果再用人工砍伐的方式效率太低,就率先花了一个多亿从德国引进全套伐木机械,后来各大伐木商纷纷效仿。机器的轰鸣开始响彻林区,每天就有一大片森林消失。

到2008年,单纯砍伐树木的利润率已经不高,危险系数也增加,陈总就把经营重心转移到木材加工厂和家具制造厂,依靠和缅甸政府的关系和自身的实力,低价收购中小型伐木商的货,又赚了一大笔钱。

2009年11月份,中国20多个伐木商人被缅甸政府抓捕,关押进仰光的监狱。

我听到消息后问过陈总一个问题:为什么赚了钱的伐木商不去沿海发展,反而还是选择留在金三角?

陈总说:“沿海的商人得靠脑子才能发财,而这里只需要卖一条命就行。”

陈总邀请我去过一次林区,离小孟拉有4个小时的车程。

当天陈总临时有事走不开,就叫他的一个手下陪我去逛逛。那手下和陈总是老乡,叫周兵,30多岁的模样,一身黝黑的肌肉,我不小心和他撞在一起过,硌得我生疼。我套近乎叫他周叔,但他没理我。

我们开了一辆军绿色的双门牧马人,顶盖给掀开,阳光照得皮肤火辣辣地疼,直到进入森林内,通过叶子的阻挡,光线才没有那么烧人。

我们要去的林区很近,因为周兵说我这么细皮嫩肉还是别往深处跑,我撇撇嘴想要反驳,又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就没回嘴。

到达营地时,刚巧是下午,日头最晒的时候。营地内所有工人都躲在树荫下,从几个蓝色的大塑料水桶里,拿瓢舀水喝。伐木工看上去非常渴,但没有一个人将瓢里的水透过嘴巴漏出来。

在几个大塑料水桶的中间,还有两个更大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水,刚好够一个人坐下去泡澡。每个伐木工人只能在水里泡一分钟,就会换另一个人进去。大家起身的动作都很小心,害怕把水溅到外面。

“这泡澡还有时间限制?”我问周兵。周兵看我一眼,没回答。

我又问了他一遍,他才回我,说一个是不能多泡,这么热的天,这么强的体力活,人会泡出毛病;另一个就是时间有限,得让所有伐木工人都享受一遍。

我问为什么不去河里面洗澡,要这么多人节省着用水?

周兵说,林区里只有小溪,而且都在深处,不安全,也不好管理。

我被太阳晒得很烫,赶紧去车上的冰箱拿了瓶可乐,一口气喝了大半,打了个饱嗝,一抬头,发现周围的伐木工都在看着我。

我感觉有点尴尬,就把手上的可乐递给最近的一个伐木工,问他要不要?

这个伐木工看起来是个15岁左右的小男孩,很矮,大概只有一米六,但身体很壮,肩膀特别宽,脸却很小,整个人显得不太协调。他**着上身,胸口有一道很长的刀疤,看到我递给他可乐的时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向后退了两小步。我以为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就走上前,重新递给他可乐,这次男孩直接就转身跑开了。

周兵走到我面前,把可乐接了过去,再丢给那男孩。男孩一步跃起,把空中的可乐接住,冲着周兵露出牙齿,小声说了“谢谢”,赶紧躲到一边把可乐打开,“咕噜噜”一口气吞下。

周兵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刚才这么客气,会吓坏这孩子的。”

“他是中国人啊?”我很疑惑,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缅甸人身上才对。

“中国穷人。”周兵补充了一句。

我曾经以为早早出来体会世道艰难的中国孩子,会和缅甸山区的孩子有所不同,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分国度。

在林区待得有些无聊,我一个人开车到附近转悠。

大部分的森林都只剩下树墩,很难再见到一棵树,全是光秃秃一片,我下车走进最近的村庄,想去接触一下这里的缅甸村民,顺便找点东西吃。

我进去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都围坐在一起,好像是在讨论什么问题。

缅甸村民喜欢养狗,我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们应该察觉到我不是缅甸人,一句话也没说,很多年轻的小孩快步跑回家里,把养着的各品种的狗放了出来。

全村的狗一起被放出来,“汪汪汪”的叫声瞬间刺破我的耳膜,我只能拼命往回逃,我感觉耳边的风“呼呼”刮过。逃了大概几百米,钻进车里,发动汽车溜走,才总算没有出危险。

生活在林区的缅甸人,都认为外人是小偷和强盗,偷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抢了无数的金银财宝。

2005年开始,缅甸大学生上街游行抗议伐木商的违法行为,引起全世界的广泛关注以后,政府开始着力整治违法伐木行为,出台很多的保护政策。但并不能阻止这条产业链的扩大。

回去的路上,我问了周兵一些关于伐木行业的现状。周兵告诉我,以前只要有人有枪,就能抢下一块林区,现在则需要缅甸政府或者地方势力的伐木批文。因此,送钱送古董送女人,各种手段轮番在金三角上演。

金三角承包一个小型林区的价格从最早的10万元暴增为500万元,但是没几年当地的武装势力就会换一批,又得重新交钱。

近些年来,缅甸政府军还因为伐木、贩毒等产业带来的巨大利润,开始频繁找借口和地方武装发生冲突,无理由扣押中国伐木工,通常得缴纳1万人民币才会被释放。

新来的伐木工进行岗前培训时,第一条规定就是听到枪声果断逃离,看到戴帽子的士兵就装泰国人,为此还教了他们几句常用泰语。

那天在营地,一群伐木工还玩了一晚炸金花,大家手上没有现钱,就专门安排了两个人记账,输赢都写在本子上,回到小孟拉以后再结账。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发现大家赌的很小,只是一块钱的底,但上牌场的伐木工握着手上的牌,一个个都涨红着脸,就顺嘴说了句:“这么小,玩得有什么意思?”

记账的伐木工一老一少,我不知道名字,年纪大的起码35岁以上,年纪小的和我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犯了忌讳,年轻伐木工看了看我一眼,回道:“不封顶的,对我们来说很多钱了。”

我转过头问:“你们的工资应该挺高的啊?”

那两人都算健谈,性格也还开朗,告诉我,工资是挺高,但不舍得花在赌上。

伐木工的工资在金三角一直都算高薪,我记得在2009年,普通伐木工稳定在5000元一个月,熟练一点的老人可以达到6000元,队长则在8000元以上。

“那你们钱用在哪里?”伐木工长期生活在林区,虽然不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可也没地方花钱。

年纪大一点的伐木工,把新开的账目记下来后,抬头对我说:“都给家里了。”

每一个伐木工在来到金三角之前,伐木商人默认会预支3个月的工钱,所以最少也得做满一季度才会被允许回国。偷渡过来的伐木工,有一种传统情节,不管老少,拿到预支的工资,都是第一时间给家里。

我又问:“你们挣的钱都给家里人,自己在这里受苦,有没有心里不平衡?”

两人盯着我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很惊讶。

我心想可能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就赶紧转移话题:“我之前听过有工人想逃走,是因为什么啊?”

年纪大一点的伐木工告诉我,主要是做这一行很危险。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听到他说这句话以后,就忽然问他:“伐木的家伙整天都在打打杀杀,那你有没有……”我比了个手势。

年轻一点的伐木工果断摇头,但是老一点的伐木工则皱眉看着我,本能想摇头,却把头转向周兵的位置。周兵可能一直都在关注我,听清楚我的问话,就右手握拳,露出大拇指,朝着身后比画了一下,意思是自己人。

这时候,老一点的伐木工才对我说:“杀过。”

后面我还想问什么,周兵就叫来领队,说怕我闲得无聊,三人玩起了斗地主。

赌博的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天就黑了,周兵叫了两个伐木工,举着灯棒给我们照明。我一直玩到十点多,身上被虫子咬的实在难受,就提议休息。

接近凌晨一点,周兵躺在帐篷里睡着了,我不想和人挤在一起,就回到车上,正准备休息,看到白天的那个年轻伐木工偷着过来,凑到我身边,和我说,早上那个问题,其实他骗了我。

我很疑惑,搞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就问他什么问题。

他说,上个月他刚来的时候,他们和别人打过一架,他把刀砍在了一个缅甸人的身上。

“死了?”我问他。

伐木工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想说出来,但是在这里没人想听他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自己知道了,让他赶紧回去睡觉吧。

当夜的蚊子吵得我睡不着,虽然我很困。

离开金三角前几周,我又见到陈总,吃完饭后他请我住酒店,但还是很抠门,舍不得多花一份钱,我们两人就只开一个标间。

那天聊的内容很家常,陈总多是向我吹嘘他的儿女。他问我:“读过大学?”

我说没读过。

陈总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他的孩子,他在中国有一儿一女,都20多岁,去年女儿考上二本线,但是不满足,果断高复一年上了重点大学,儿子则是去英国读大学,今年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陈总,那你以后的生意谁继承啊?”我不想接他的话茬,这让我感觉自己很没用,只能随便找了个问题。

陈总说继承不了,现在的生意看重的已经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在的位置。他的孩子也没必要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毕竟不是当年的时代。

临睡前,陈总让守在门口站岗的两个保镖,把一直提着的小箱子递给他。陈总打开箱子,里面摆着七八件玉佩,全是佛祖的造型,他依次放在手里盘玩,我只认识其中一个,是送子观音。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中途想和陈总说话,陈总对我轻轻摇头,过了半小时,才心满意足地把箱子放在床头柜上。

“陈总,你这玉挺别致啊?”我虽然对玉石没有过深的研究,但也看出来玉佩颜色暗淡,在翡翠里属于最次的一档。

“瞧不上眼?”陈总笑着丢给我一支烟,叫保镖多拿了一个烟灰缸进来,让我不要把烟灰弹到**。陈总说这些玉佩不值钱,但是跟了他几十年,是当年和他一起的学徒送给他的,有了感情。

“陈总,那人是女的吧?”我歪头想了下,问道。陈总哈哈大笑,一脸老房子着火(《围城》里曾写过“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的模样。

我对陈总印象最深的是:他每天坚持看新闻联,会让人定期读报,安排专业调研团队去各地寻找商机,当然,还拿了美国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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