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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丝丝入扣,光前启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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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儒生的共识。辩经是不讲对错的,只看学问的高低。学问的高低,也不是用以说服对方,而是为求得世人的信服。世人的信服,其目的同样也并不在于扩展老朱家皇帝的个人爱好,或者说伸张皇权。而是为了将宋明道学,水到渠成地引入哲学的实论当中一一当然是水到渠成,否则朱翊钧也做不到用道学范畴以内的话语体系,来描绘道学的前路。所以,赢不赢心学丶理学的这些宗师们,并不要紧。重要的只在于朱翊钧在看客面前,所彰显的学问水平,以及,事后的发酵程度。正因如此,作为当世营销第一的王世贞,精准地把握住了皇帝的需求。以「经部」为今日文会的核心,只做邀请制;诗丶赋丶文丶说四部主打走量,来者不拒。同时又特意命人将各部的高妙言论丶诗文,抄录而出,四面通传。一方面供人讨论,提高传唱度,另一方面又吸引有兴趣的士人前去瞻仰旁听,渲染热度。以至于如今的经学会馆外,此时已然被凑热闹的土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要不是见锦衣卫凶神恶煞守在各处,这些望眼欲穿的土人,此时已然将头已经伸进窗户里了。「额-—---圣上这番话反倒比薛公的更晦涩,我听得似懂非懂,有无学问大的君子解释一二?」「能全然洞察这番话的老夫子,恐怕都在里面了,在这里发问,岂不是问道于盲?」「倒也不能这麽说,某倒是能意会,但要让某解释透彻,恐怕力有未逮了。」「莫要藏拙,莫要藏拙,速速说来。」辩经与着书立说不同,为保证辩的水准,观点向来都是高度凝练。决然不会这边解释一句天理的范畴,那边梳理一番实践的内涵。这便在事实上形成了门槛若非皇帝特意做了综述,从吟诗作对一场过来的土人,恐怕连道学的源流与脉络,都弄不明白。这种氛围下的围观,心中急切,又不得要领,自然要互相切琢磨。先前说能意会那人,架不住众人热情,无奈出面抒发一二:「首先是认识这个词。」「如果说朱子的格物致知,是被动的,依赖于外界的,那麽陛下提的这个词,就在乎主动,也即是陛下说的,体现了人的自发性。」「同时又与王子的良知不同,认识不分内求与外求,可以靠认识而内圣,也可以依赖认识而外王。」「至于认识的先天如何体现,陛下先前便说了,人之所以超然于万物,便在于能区分自我与俗世,这种自然而然的『区分』,便是『认识』的体现,所以,认识便是第一等先天,无有认识,人甚至不足以称之为人。」说到这里。立刻有土人提问:「那长惟居士这个说法,与先前几位宗师比起来如何?」要比较高低的时候,就不能称陛下了,当然,这是因为锦衣卫在不远处守着,否则私下里,直呼万历小儿的,也不在少数。先前说话那人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锦衣卫,将声音放低道:「认识二字,是在心学正统,与李公学说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其方向与龙溪公的学说截然相反,又似薛公丶李公的博采众长。3「既非内求的纯粹,也不是外求的极致,走的统摄内外的路子。」「大概————-当然,个人浅见啊,只是一家之言。」「大概,都比袁公丶薛公的学说精妙,与王公丶李公伯仲之间。」可惜,叠甲并没有什麽用。他这才刚说完。立刻便有人开口驳斥:「不是,兄台。我倒觉得,长惟公的学说,远超袁公丶李公;与薛公伯仲之间;远逊于王公。」最先开口那人立刻闭嘴:「你说是,那便是。」开口反驳那人见其口服心不服,连忙乘胜追击:「陛下似乎为了照顾不熟道学的士子,特意化用不少词汇,但依我看,不过是将理学心学缝补了一二,与薛公所为也差之不多。」「那一句,由思维建立起来的丶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丶直观丶表象的形式。」「不就是对王子『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的化用?」旁听的人一多,自然免不得争论。他说皇帝是为了照顾化用,其实,则是在说皇帝只是将两门学说换了层皮,稍微缝补而已。此时,再度有人插话:「分辨孰优孰劣,各有感悟,倒是不强求,但你说这句话是化用,显然是一点没读懂。」「这句话,是对认识的进一步陈说,旨在引出发源于认识的『功夫」。」群然聊闲的时候,懂哥往往是最受欢迎的。立刻有人追问:「功夫?」方才说话那人点了点头:「或者说功能,工具,这是长惟居士方才的原话。」「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这是居士欲将认识事物因果的先天之能,转为后天之用的论述。」不待人发问,他沉吟片刻,便再度组织好了语言:「功夫之一,便在于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诸君,可知东华门外的新学府,在传授一门叫做逻辑学的课业?」显然,土人们并不关心这个。大多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那人无奈,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譬如说,我昨日我为了准备文会睡晚了,所以今日精神不太好。」「这句话的正确性,是不言自明的,放眼海内皆可通行的。」众人点了点头,这不废话嘛。那人摇了摇头:「但是在逻辑学的课业当中,便需要我论述,晚睡与精神不好的因果,并且提供证据。」立刻便有人翻白眼:「乡唔宁吃饱了撑的才要这种证据,谁还没个睡晚了精神不好的时候?」那人当即颔首:「正是这个意思!普遍的丶可重复的现象,在他们那儿,似乎也可以作为阶段性的证据。」这话,倒是显得劳什子逻辑学没那麽离谱了。不过还是有人大摇其头:「把法司那一套弄到说话当中,累是不累。」那人当即更正道:「累肯定是累的,不过这不是法司的一套,而是更加苛刻的教条。」「譬如我用圣人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来教训学生。」「那麽为了确保这句话的正确性,便需要证明一个前提,那便是圣人所有言语,都是正确的。」「否则,便只是圣人的『观点』,而不是『正确之理』」这话一出口。大家眼神立刻便清澈了。多数人闭了嘴。只有少数热爱看热闹之辈,躲在人群中问道:「那陛下说的万事万物之因果,便是如此?」众人不由陷入沉思。因果,因果,认识起来自然不难,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类人中龙凤而言。外人觉得他们看不到因果,其实是并没有看到儒门之中,内置的正确。臂如圣人之言,为什麽引用出来便可横行无忌?因为儒门内置的正确之一,就是圣人永远正确。这种正确不是理性逻辑上的正确,但却是普遍认可的丶可重复的正确,在实践中,同样能够作为阶段性的大前提。这时候,看客们似乎品过味来了。皇帝··-是不是在挑战这些内置的正确?甚至妄图重新加以审视?只最先开口说话那人迟疑片刻,缓缓道:「认识万事万物之因果,乃是从认识中脱胎,作为认识的形式丶功夫丶工具,是长惟公的原话不假。」「但,具体的形式丶功夫,是否是如同逻辑学一般,还要长惟公着书立说之后字斟句酌地具体探讨。」场外众人,不由沉默下来。这场面话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毕竟在场的人虽然没资格入场落座,但基本的推演之能还是不差的,只听方才那人举了两个例子,立刻便意识到,所谓逻辑学,与万事万物之因果,是何等的契合。恐怕那座新学府,除了众人猜测筛选刀笔吏之外。更是皇帝所做的道学实践啊!但,问题在于-—----如果真要将万事万物的因果,认认真真,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又有多少事物,经得起如这人举例一般的盘问呢?连睡眠不佳为什麽影响精神都要深究,还要深究多少无关紧要的事呢?连圣人的正确与否都要深究,是何异于掀翻天下已有之道德,重新构建?退一万步说,你的皇位,又是什麽因果?要不要经受天下的因果考究?众人不敢想太深,只能沉默以对一一毕竟,如今真的是一位儒学宗师坐在皇位上。思虑片刻的功夫,里间已然辩到激烈的程度。王世懋捏着两张临时记录好的言语,匆匆走出来贴在场馆外,又匆匆走了回去。众人还是很有章法的,没有一拥而上。一人当先上前高声诵念,为场馆内的形势,做着复盘。「——·而行辩。」」「方山公问曰,认识何以由天下而至后天?」「长惟公对曰,认识的形式,在于体悟因果,体悟因果的方式,在于实践,此二者为先天后天之桥梁,亦即功夫。」「裕春公问曰,实践,为心之实践,抑或行为之实践?心学乎?理学乎?」「长惟公对曰,内外一切之实践,发乎于认识,格致外物,内审己身,进而包络世界,是为世界观。」「卓吾公问曰,以实践内圣外王,何以矫枉?」「长惟公对曰,辨析因果,正确普遍而明,矫枉不行而行。』「龙溪公问曰,人力有时尽,因果悬置,则何如?』「长惟公对曰,明晰因果者,则归于行而下之世俗;因果悬置者,则归于形而上之哲思。」「拿州公问曰,吾生有崖,岂能穷尽万物之因果?」「长惟公对曰,明晰因果者,必流传百代,非人人世世循环往复,此为成圣之路之减法,知识之流传。」「拿州公再问,知识流转,未必为真,一如圣人之言,多为篡改误解。长惟居士非有泛而行之准绳,吾不取也。」「群皆惊然,问之,何也?」『拿州公对曰,礼记多谬,且为诸君试之。』到此戛然而止。群然皆惊,一如馆内。「腐草为萤之说··是陛下先前就准备的好的吧?」李茂年惊而慌张地看着王世贞在下方侃侃而谈。这哪里是在质疑皇帝的学说。分明是在消解圣人经典在流传过程中的正确,只为推行皇帝那一套认识论的「功夫」!他看向身旁异彩连连的女儿,等待着答案,可惜,答案并未如期而至,李白决恍若未闻。作为干部家属,女眷是不便在楼下随意抛头露面的,在皇帝的特许下,便让这一家子外戚,在二楼居高临下一一越俯视皇帝肯定是不好的,但错的肯定不在皇帝,自然也不在后宫,而是王世贞建筑动工时考虑不周,为此还被罚俸一月。李茂年见女儿还在入神,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李白决心中无奈,自己装入神也躲不过去,便只好落亲爹面子了。她转过头看向李茂年,认真道:「阿父,本宫是陛下的选侍,你不该这样问的。」虽说皇帝压根没跟她提过这种事,但这时候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态度。李茂年一滞。这时候李春芳终于呵呵一笑,面色和蔼,轻飘飘岔开话题:「老头子早就说过,陛下定然是当世英杰,没骗丫头罢?」即便是他对皇帝天资早有预料,也浑然没想到,皇帝哪怕是在经学上,都有这种功果。他面上淡然,心中却已经数度悚然而惊。李白决露出之色:「大父慧眼,陛下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杰。」李春芳见孙女对于自己被送进宫,没有什麽后悔的姿态,倒是松了一口气。自家孙女自家知道,最是厌恶蠢货,一味憧憬英杰一一李春芳不知道,这在后世,叫做恋智。他将薄被揭开,缓缓站了起来。李春芳走到孙女和儿子中间,看着下方侃侃而谈的王世贞,开口道:「老头子我本来是要下去坐镇的,寻思会后再去宫里面圣,没想到却直接被王世贞请了上来。」「想来是陛下有所吩咐?」李春芳在内阁是老好人,在家也向来是和蔼家翁。李白决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孺慕之色,轻声道:「大父,陛下确是有些话让我转告您。」李春芳点了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罢。」李白决回忆片刻:「陛下说,就像通政司的报纸只能在北直隶通行一样,他的学说哪怕有着诸多铺垫,也难免受限于地域。」「如今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泰州王门,几乎便是以南直隶为腹心流传李春芳恍然。他直言不讳:「陛下要我替他在南直隶撒播学说?」李白决点了点头:「不止是学说。」「今日文会后,他会允准王公丶袁公等人,在通政司的指导下兴办报纸,南直隶则由大父来审读。」李春芳看了孙女一眼。好一个「指导」,好一个「审读」,孙女现在连说话的古怪劲儿,都跟方才在下面阐道的皇帝如出一辙。他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好半响。他才看向孙女:「陛下是如何安排李家的?」安排这个词用得很委婉。但李白决自然明白自家祖父的意思,她斟酌片刻,缓缓道:「陛下会赐我金册金宝。」李春芳微微颌首。这样说,就是只封贵妃的意思了。李白决又看向自家父亲:「陛下说,我父这一支,需得从兴化县李家,分到京城来。」李茂年一惊,有些惶恐地看向李春芳。李春芳见状,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跟儿子解释了一句:「这是陛下的信赖。」他又看向孙女:「封爵呢?」外戚封爵是常例,但在如今这位天子的任期内,却并不安稳。就如同李春芳所经历的嘉靖朝一样。世宗登基之后,便「封爵日滥,以至爵赏无章,转相承袭,禄米岁增,国用愈ü」为由,命「魏丶定丶彭城丶惠安袭封如故,余止终本身,着为令。」这就一句话就削去了数十外戚的爵位一一就像今上对湖广宗室做的事一般,差别在于,后者更狠,乾脆形成了定制。所以,李春芳一家的封爵,他不得不提前过问,生怕孙女不讨皇帝喜欢,以至于刻薄相待。李白决摇了摇头:「陛下没说。」小朱当然没有说,但陈太后说了,世袭罔替的伯爵。不过,小李此时并不想跟李春芳说。李春芳闻言,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楼下台上的论道,还在继续。李春芳缓缓睁开眼晴,看向孙女:「好。」很简短的回覆。李白决开怀一笑。此时,楼下的辩经已然接近尾声。因为皇帝起身离开了坐席。李春芳见状,朝孙女行了一礼:「那臣先告退了。」君君臣臣,后宫同样是女君。李茂年有些别扭地有样学样朝女儿行礼。李白决中途想去制止这种私下的礼节,却又想起皇帝平日的做作,最后还是生生忍到二人行完礼,才嘱咐道:「阿父与大父注意将息身子,我听陛下说,今年各地都越来越冷了。」一番寒暄后,李春芳才带着儿子退了出去。朱翊钧口乾舌燥地结束了今日的人前显圣。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当然,来之前是哪些人,走的时候,自然也得整整齐齐。蒋克谦将矢服收入袖中,恭谨站在皇帝身后,不知道说些什麽。朱翊钧倾听了片刻,才释怀地点了点头。而后才推门而入,迈入房中,朝李白决展颜一笑:「李选侍好快的省亲,朕还说见一见李公。」李白决恭顺行礼:「父亲与大父见陛下离席,便主动离去了。」朱翊钧实在口渴得紧。他将李白决扶起,顺势将其面前还剩的半杯茶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才长出了一口气:「走罢,咱们回家。」说罢,朱翊钧转过身,示意李白决跟上。一众太监早已等候在外,李白决走到皇帝身边:「臣妾今日似乎白来了,也不知陛下今日辩经结果如何,可还称心?」朱翊钧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撇撇嘴:「不知道,先等反应飞一会。」一行人出了会馆。馆外自然没有什麽闲杂人等,围着来看猴。毕竟皇帝出行,都是要提前清场的。当朱翊钧走到别苑大门外时,王世贞再度出现。只见其手里捧着一卷画,提着衣袍下摆,一路世贞小跑,来到皇帝面前。『陛下,这是钱毅钱公为今日文会所做之画,因不慎显露陛下天颜,臣思来想去,不敢越收藏,便斗胆呈给陛下。」朱翊钧暗赞一声。果然不愧是搞文盟的人,连周边都准备好了,真是滴水不漏。他一边接过,一边朝郑宗学吩附道:「稍后交给翰林院临摹,并由通政司拓印刊载。」说罢,朱翊钧打开画卷。映入眼帘便是一方会场。会场外,花花绿绿的小人,围拢在场馆之外,窃窃私语。场馆内,台下共九九八十一人,或老或少,席地而坐,如痴如醉。台上七人,似互相昂然抗辩。视角很远,着墨却尤为清晰。而着墨最清晰者,除去坐在旁边的王世贞,便是一名身着燕服的少年。其站在中间,面目几乎以神圣作态,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一侧是钱款的用印,以及大大的双关标题。其曰一一《万历论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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